放生护生|丰子恺的护生情怀(一)
丰子恺的漫画与散文透显着一种深沉的护生情怀,护生实际上是对中国古代万物一体思想的继承,在这两种思想的合力下,又成就了丰子恺颇具特色的艺术论思想。
护生的对立面是荼毒生灵。丰子恺反对那种庸俗的目的论,他认为:“原来宇宙万物,各有其自己独立的意义,当初并不是为吾人而生的。…… 美秀的稻麦招展在阳光之下,分明自有其生的使命,何尝是供人充饥的?玲珑而洁白的山羊、白兔点缀在青草地上,分明是好生好美的神的手迹,何尝是供人杀食的?”据他在《忆儿时》一文中的自述,儿时有三件令他不能忘却的事:养蚕、吃蟹、钓鱼。其实,儿时记忆多得很,何以独独说此三事不能忘怀? 就因为它们都是“生灵的杀虐”,使他永感忏悔。
细思之下,护生涉及到一个非常现实也非常棘手的问题,即吃荤吃素的问题。吃荤就要杀生, 这与护生直接相违。进一步,植物也有生命,那么,是不是连素都不可以吃呢? 这些都是当时人就已经提出的置疑。丰子恺曾经转述过时人的置疑:“后者以为一滴水中有无数微生物,吃素的人都是掩耳盗铃;又以为动物的供食用合于天演淘汰之理,全世界人不食肉时禽兽将充斥世界为人祸害;而持杀戒者不杀害虫,尤为科学时代功利主义的信徒所反对。”
应该承认,这些置疑还是有一定道理的。如果将护生主张绝对地贯彻下去,荤当然不可以吃,而素也应该在禁食之列,甚至连水也不能喝,因为水中有无数看不见的微生物。而实际上,如我们所见除植物以外,一切生命的延续皆倚仗其它生命的破坏。若根本不破坏任何生命,则亦无生命可以延续。比如,虎食羊,羊不能全其生; 虎不食羊,则虎不能全其生。同样,人要存活,也不得不消耗其它一些生命(动物或植物)。这是生命界的内在冲突,也是一个真正的难题。
作为护生的理论主张者,丰子恺必须对此做出解答。那么,他是否对这些置疑做过比较圆满的理 论回应呢?我们可以看到,丰子恺曾撷取儒佛两家的思想资料来加以回应:“佛家戒杀,不为已杀的三净肉可食。儒家重仁,不闻其声亦忍食其肉,故君子远庖厨。吃三净肉和君子远庖厨,都是‘掩耳盗铃’。掩耳盗铃就是‘仁术’。”佛教戒杀生,但一般允许食用三净肉。
《四分律》是我国流传最广、影响最大的佛教戒律,其中卷42规定:“若见为我故杀,若从可信人边闻为我故杀,若见家中有头有皮有毛,若见有脚血,又复此人能作十恶业常是杀者,能为我故杀,如是三种因缘不清净肉不应食。有三种净肉应食。若不故见、不故闻、不故疑,应食。若不见为我故杀,不闻为我故杀,若不见家中有头脚皮毛血,又彼人非是杀者,乃至持十善,彼终不为我故断众生命,如是三种净肉应食。”此处翻译上有些小问题,严格地说,不是三种净肉可食,而是同时满足三个条件的净肉可食:不见为我故杀、不闻为我故杀、不疑为我故杀。这三个条件其实可归结为一条,动物不是因为我而被屠宰,因此,动物的死与我无直接关系。
“君子远庖厨”的训示出自《孟子· 梁惠王上》,即是说肉可食,但不可亲自宰杀动物,亦不可带着欣赏性的眼光去围观动物被宰杀时的觳觫之状。在此,丰子恺强调,即便吃荤属掩耳盗铃(因为食肉者必知前有杀生之事),它还是仁心的发显(因为动物非因我而死,我亦不忍见其临死时的惨状)。如此一来,吃荤并不必然妨碍提倡护生,吃素就更不用说了,因此,“我认为吃素吃荤真是小事,无关大体。”
在抗战时期,护生主张还关系到另一个现实问题,即是否可以抗战杀敌。丰子恺的老同学曹聚仁称《护生画集》可以烧了,因为若将护生主张贯彻下去,将导出不可杀敌的结论。丰子恺对此论颇为不屑,他在1938年集中写了一批文章为自己的护生主张进行辩解:“说者大约以为我们现在抗战,正要鼓励杀敌;倘主张护生,就变成不抵抗,所以说该书可以烧毁。这全是不明白护生之旨及抗战之 意的缘故。我们不是侵略战,是‘抗战’,为人道而抗战,为正义而抗战,为和平而抗战,我们是以杀止杀,以仁克暴。”
在“我们为什么要‘杀敌’?因为敌不讲公道,侵略我国;违背人道,荼毒生灵,所以要‘杀’。故我们是为公理而抗战,为正义而抗战,为人道而抗战,为和平而抗战。我们是‘以杀止杀’,不是鼓励杀生。我们是为护生而抗战。”应该说,丰子恺的辩解是非常雄辩的,因为事实是日寇荼毒生灵,违背了护生的原则,而我方抗日正是为了护生。相形之下,曹氏之论显然是对护生的极大误解,其背后是一种非此即彼、非黑即白的机械思维模式。
丰子恺旋即又强调:“但这也是暂时的。等到暴敌已灭,魔鬼已除的时候,我们也必须停止了杀伐而回复于礼乐,为世界人类树立永固的和平与幸福。”这里是说,战争本身不是目的,战争只是作为手段,其目的恰恰是止战止杀、争取和平。因此,战争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选择的下策,而且应该事成即止,这也很好地贯彻了护生的宗旨。
至此,我们可以总结丰子恺护生主张之本旨。丰子恺再三强调:“护生就是护心。爱护生灵,劝戒残杀,可以涵养人心的仁爱,可以致世界的和平。故我们所爱护的,其实不是禽兽鱼虫的本身(小节),而是自己的心(大体)。”“《护生画集》之旨,是劝人爱惜生命,戒除残杀,由此而长养仁爱,鼓吹和平。惜生是手段,养生是目的。故序文中说‘护生’就是‘护心’。顽童一脚踏死数百蚂蚁,我劝他不要。并非爱惜蚂蚁,或者想供养蚂蚁,只恐这一点残忍心扩而充之,将来会变成侵略者,用飞机载了重磅炸弹去虐杀无辜的平民。”综上,从时人的置疑与丰子恺的辩解中可以看出,丰子恺悲悼的不仅是生灵被残杀,更是人性的丧失。他倡导护生,目的不在于禁杀动物乃至繁殖动物, 而在于养得一颗和平仁爱的心,然后将此心扩充开去,造就一个万物皆悠游的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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撰文|汪韶军
美编|慧容
责编|妙莲